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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有着巨大的悲伤，他从未真正说出他的感受，而是闲逛着穿过城市，悲伤得如压碎在书中的花瓣，如插在花瓶里的植物 。
--------------题记
那天，我的心情很糟糕，但是没人知道。我在大街上闲逛，街边有一棵无花果树被夜里的大风吹倒，小半的枝叶伸出了栅栏，落在马路上。往来的车子一遍遍地碾过它们，鲜嫩的液体流了出来，很快又在高温的路面上被烤干。
后来，我穿过好几条街，来到了一家宠物店，店主是个漂亮的女人，她怀里抱着一只白猫，看见客人进来也不爱说话。我在二楼的墙角找到了几个玻璃缸，里面全是金鱼：有水泡眼的，有大肚皮的，还有各种彩色品种。不过我最后看中了一条又小又黑的，它混在那群鱼里，很容易被发现。老板把它捞出来，放进了塑料袋，递给我时特意说：“这些鱼之前都是养在大池塘里，喜欢到处乱窜。回家养的时候小心点，水不要放的太满。”我点点头，拎着塑料袋回家去，把它放进了卧室里那个椭圆形鱼缸里。刚开始它显得很惊慌，在不大的空间里到处乱撞，几次都碰到了玻璃壁。后来它渐渐适应了新的地方，安静下来，沉在缸底。
第二天，苏梦穿着一件花格子T恤来找我。她今年二十二岁了，单身。我为她打开房门，苏梦站在门外，那张眼袋下垂的脸告诉着我，她很憔悴。苏梦刚走进客厅就开始哭，坐到沙发上还在哭，完全不会能控制自己。我不知道什么事发生，只能坐在她的身边，借给她一个肩膀。
过了很久，苏梦才不哭了。她从我的肩膀处离开，用袖子擦了擦脸，然后说了句对不起。我问她发生了什么。
她靠在沙发背，似乎是迫不及待把心里的话全吐出来：“小军，你知道吗，我现在是个孤儿了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
“我爸是施工队的老板，家里很有钱。他俩平时都在外面跑工程，很少管我，可我知道爸妈都是爱我的。谁知道，就在前天，我爸在工地检查的时候被上面掉下来的砖头砸中了头，就那样死了。”苏梦说着又哭了起来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，只好说：“那你妈呢？”
她带着哭腔说：“我爸的死是个意外，我不恨他，可是我恨我妈，她抛弃了我。”
“你是说她和你断绝关系了？”
苏梦有些激动：“没有，更加彻底。我妈平时和我爸的关系并不和你亲密。你知道男人一旦有了钱就不安稳了，喜欢出去沾花惹草。但是，我妈却又离不开我爸，她说那就叫命。我爸出意外死的第二天，我妈的抑郁症严重了。保姆说，她喊着我爸的名字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，然后用平时他刮胡子的刀片割腕自杀了。关于这些事情，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，我觉得在现实里它们没有真实地发生，就像做梦一样。可当我回到家，看到他俩被放在棺材里的尸体时，才明白，死是件多么突然和可笑的事情。他俩就那样离开我了。”
我看着精神接近崩溃的苏梦，问“那接下来你该怎么办。”
苏梦再次把脸上的泪擦干净，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：“我妈死前留下了遗书，说要让我回去接手产业。我准备从大学退学了，然后回老家去。你不知道，我还有个在上高中的弟弟。我要赚钱养家，供他念完大学。”
“非要这样吗，你可以先让亲戚或者请个人先管着公司，把大学读完。”我有些惋惜，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苏梦，虽然我和她只是偶尔聊聊天的朋友。
苏梦摇了摇头：“我已经决定了，过两天就走，今天是和你来告别的。”
这时，从卧室里忽然传来“啪”的一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。我和苏梦对视了一眼，谁也没有起身。我俩没再多说话，坐在沙发上各自玩着手机。我还把电视打开了，里面正放着西游记。“要不过会儿一起吃个午饭吧。我请你，就当安慰了。我知道前面那条街上有家川味馆的菜特别好吃，我也是很久之前和莹莹去吃的了。”过了一会儿，我提议道。
“好啊。”苏梦一口答应了。她看上去似乎心情好了一点，问我：“对了，你和莹莹怎么了。”
我苦笑道：“前一段时间就不在一起了。”
苏梦没继续问下去。她的手机响了。我隐约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。果然，苏梦打完电话，很抱歉地站起来对我说：“对不起，中午不能一起吃饭。我的男朋友在等我。”
我也站了起来：“你有男朋友？”
“不能有吗？不过其实我不太适合谈恋爱。和他老是吵架。这次我要回去，他也不愿意，这会儿正等着我去谈话呢。”
我笑了：“是我，也不会高兴的。”
苏梦看了看我：“爱都是这么自私的吗？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。好了，我走了。”她正准备转身走，忽然又回头问了我一句：“最后问你个问题。是不是谈恋爱都得上床？”
“这个，大部分男人是这样想的。”我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：“不过也不一定。这关系到传统和开放性的问题。”
“说的真严肃。我就很反感做爱这件事。几次他想和我那样，都被我拒绝了。”
“哦，那我就更能理解他了。”我条件反射般地说出了这句话，说完我就后悔了，因为我看到苏梦的脸色不太好。她没再说话，开门离开了我的家。
过了好一阵，我还觉得客厅里残留着苏梦的哭声。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，有些心不在焉。直到中午，窗户外面有人骑着三轮车经过，用大喇叭喊着收垃圾。我忽然想起了什么，站起来走进了卧室。鱼缸里空了，我昨天买的那条小黑鱼从里面跳了出来。它张着嘴巴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边的地上，已经死了。从鱼缸到它的尸体，留下了一道轨迹。我默默拿了张纸捡起它，扔进了垃圾桶。
之后很多天，我的生活变得很平静，一个人上班下班，晚上就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看电视剧。在苏梦找我后的半个月后，一个男人登门拜访我，他说他就是苏梦的男友。我让他坐在客厅沙发上，给他倒了杯水。那个男人剪着光头，戴了副无框眼镜，显得很诡异。更让我不舒服的是，他哭丧着脸在沙发里坐了很久，抽了两根香烟还是一言不发。
“你有事吗？”我很想赶他走。
“是这样的。”他把烟头拧灭了，用一种不友善的眼光看着我：“你认识苏梦吧。她在半个月前失踪了。”
“失踪？”我有些意外，坐了下来：“她半个月前是来找过我，说了些她家里发生的事情，想必你也知道。但是后来她说你打电话找她，就走了。之后我再没有联系过她。”
他带着嘲笑的语气说：“哦？真的是这样吗？我可是费功夫问了她的朋友，才找到了你的地址。苏梦什么都告诉了我。”
“告诉你什么？”我不懂他的话。
“苏梦失踪前一天到我的出租房来找过我。她平时是个坚强的人，可是那天她很颓废和失落，喝了很多酒。我问她怎么了，她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。我想她继续说下去，可她却没有。她哭了起来，要我抱着她上床。我按照她的意思做了，你要知道，以前她都不让我碰她，她在那方面有某种洁癖。可是那天她却不在乎了，甚至很主动。后来夜里，躺在床上，她又开始哭，一直哭，哭的我都有些心烦。最后她才告诉我，她爱上了另一个人，她要和我分手。我听了第一反应竟然是问她，刚才是不是她的第一次。她发神经病一样笑了笑，说不是，前几天和爱上的那个人已经上过床了。我不清楚自己有多爱苏梦，不过当时听到那些话，我感到又难过又羞辱。于是我用力把她推下了床。她在地板上滚了一圈，似乎摔的很疼，但她还是笑着，把衣服穿了起来，然后甩门走了。我没去追她。第二天，苏梦就失踪了，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了。我有些后悔，但是说什么都晚了。”
“那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？”
男人盯着我，说：“我想你就是她说的另一个男人。苏梦的朋友跟我说，她临走前来找过你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我和她上床了？真可笑。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吗？”我有些哭笑不得。
他摇了摇头：“她什么也没跟我说过。”
于是，我把那天苏梦对我说的话都重新对他讲了一遍。他听完，显得有些沮丧。他表示不太能相信： “这些她从来没有告诉我，消失前一天晚上也没提起过，如果我知道她遇到了那么大的变故，我一定会原谅她做出任何事。”他掏出香烟盒，从里面取出了两根，把其中一根递给了我。我平时身上并不会带打火机，只能等他点燃香烟后，把火机借了过来。
吸了两口，他又问了我一遍：“你真的不是那个和苏梦上床的男人？”
我摇了摇头：“看来我俩都不是真的了解她。”
“是的，我就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觉得并不了解她，她就像是，像是一个透明的迷。”
“她告诉我她要回老家去接管公司。应该不必太担心，也许现在她正坐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，比我俩要潇洒风光的多。”我想象着自己说的那副场景，忍不住笑了。
“但愿吧。我只是不能接受她就这么把我给甩了。是她甩了我。”
“对了，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？”我问他。
他说：“也是苏梦的朋友给我的。张沛，你应该认识她吧，她说你们三个人在大学就经常一起玩。”
我点了点头：“是，我认识她。”我忽然想起了什么，接着对他说：“我想，我俩不了解的事情，张沛应该都知道，她是苏梦最好的闺蜜。我们应该再去找她一次，也许能帮你找到苏梦。”
他把烟扔到地上，用脚踩了踩，站起来在客厅里绕了一圈，说：“你这屋子还挺好的，就是觉得有些空，少了点生气。”我回答说：“半个月前还养着一条金鱼，不过它已经死了。”“真是条可怜的鱼。”他撇了撇嘴，对我说：“那就明天一起去找张沛吧。”
第二天是个好天气。我俩约了张沛在街上的一家咖啡厅见面。她化了妆，穿的很时髦，拎着一个米黄色的皮包，坐在我和他的对面。三杯咖啡端上来后，我开门见山地说：“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地址给他。你应该知道，我和苏梦并不是他说的那种关系。”
张沛说：“你问问他，昨天那崩溃的样子，多没出息。他非要问我苏梦是不是有其他男人，我只好把你给出卖了，因为苏梦平时除了他，处的好的男人只有你了。我还以为你俩原来就认识呢。”
男人干巴巴地笑了笑：“现在误会是澄清了。可是苏梦不见了，你应该知道她去哪里了吧。”
张沛眉毛一扬：“为什么发生什么事都来问我呢，她也不会什么都和说的。”
我和男人互相看了一眼，然后分别把苏梦找我俩说的话都告诉了张沛。
她听完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分钟，然后说：“你俩说的这些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。但我可以告诉你们，她跟我说过的话。事实上，这一年，苏梦就像变了一个人。我也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。她从前的样子你们不知道，很开朗活泼，简直就是个人精，天天说话说个不停，也爱笑。不过从年初的某天开始，苏梦不喜欢见人，也不爱说话了。她认识了你俩，她说一个是她爱的人，一个是最好的朋友。她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，最后几乎就和我们三个人来往。再后来，她越来越沉默，有时候还会自己呓语。最近，她经常对我说，不能确定对你的爱。”张沛看了看我身边的那个男人：“她觉得自己似乎能爱上任何人，却不能和任何人近一步地亲密。这让她很烦恼。另外，小军，苏梦也提到了你。她觉得你也在离她越来越远，当然，你没有和她保持频繁联系的理由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说，苏梦根本不会和另外的人好上？”男人眼睛在发光。
张沛喝了口黑咖啡：“应该是。事实上，她是往孤独的方向走去了。她还经常跟我说，她想自杀。我还为此上网搜了很多奇怪的自杀方法给她呢。因为我知道，她到头来只是说说而已。她不是个行动派。自杀得要多大的勇气啊，根本不是她能够承受的。她最多是在脑子里幻想着自己自杀的场景，然后把那样的场景讲给我听。所以，我想，她这次应该是回老家去了，就像跟小军你说的那样。她去接手家里的生意了。”
“她真狠心，就这样把我给甩了。”男人听完自言自语道。
张沛看他的表情就像看着一只流浪狗，她说：“其实她家里的情况从来没跟我说过，我都不知道她老家是哪里，所以你也不必问我了。你就当失恋了吧。总会好的。”
这次谈话没有维持多久，少了苏梦，我们三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，过了一会儿便散了。我回到了家里，直接躺在了床上。对我来说，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，不过是，少了一个能说话，却无关紧要的人。桌上的玻璃缸里装满了长着绿苔的清水，我觉得需要再去买一条金鱼了。
三天后，我穿着拖鞋，出门准备逛逛街，然后去熟悉的那家宠物店。虽然旁边还有很多家可以选择，但是我很懒。快要走到店门口时，手机忽然响了，我掏了出来，发现是张沛打来的。我犹豫了几秒钟，还是接了。电话那边，她的声音很小，完全被身边吵闹的人群淹没了。但我还是听清了，她说：“我想了半天还是告诉你吧。五天前，苏梦自杀了。今天下午，虹桥区67号，遗体要被运回老家。我和赵宏，就是她的那个男朋友，都会送她回家，你如果觉得有必要的话，也过来吧，毕竟你也曾是她的朋友。”我听完没说话，直接把电话挂了。
当我看到苏梦的遗体时，张沛与赵宏正站在墙角，都埋着头。屋子里还有几个陌生人。苏梦的脸是惨白的，脸上被化了浓妆，穿着寿衣，纹丝不动地躺在棺材里。我走到张沛的身边，问她发生了什么。张沛冷冷地说：“苏梦不是失踪了。她在附近租了个单间，没窗户的那种，只有一张单人床。她自杀那天晚上，打电话给我，给我地址让我去看她。等我到的时候，发现门是开着的，苏梦躺在床上，床单上一大滩血迹。她用刀片割腕自杀了。我打了急求电话，可惜已经晚了。她割的很深很准。我可不敢相信，那是她亲手做的。”赵宏一直没开口，我看到他的眼睛是湿红的，这让我对他有了些好感。
“还有件事。”张沛对我说，
“什么？”
“你看那边的两个人。”张沛指着在棺材旁边的两个中年男女，他们的皮肤黝黑，穿着棉布衣服，脸上都流露出不同于其他人的难过。
我心里有了一个念头，但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那我告诉你，他俩就是苏梦的父母。”张沛边说便看着我的脸。
“哦。”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，并没有太惊讶。我只是想不明白，苏梦为什么要骗我。那天她那么悲伤的脸，并不是虚假的。相反，在我记忆里无比真实。过了一会儿，苏梦的父母走了过来，她的父亲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我们三个说：“你们是梦梦在这里的好朋友，如果愿意的话，可以跟着一起走，去家里参加她的葬礼。”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失控，提高了嗓音：“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吗，本来好好的。我和她妈还想着，她能在城里找个好工作，生活的安安稳稳。有什么能让孩子这么想不开。”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。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，摇了摇头，转身离开了。
下午，一辆车子载着我们和棺材驶出了城，往西开着。车里气氛很压抑，谁都不说话。我在颠簸的车子里，想理清整件事，从苏梦对我说的那个父母双亡的谎言到她割破自己手腕的场景。但越想，我就越觉得一切就像几个麻绳拧在一起，十分混乱。一种自然的失落占据了我的心，最后，我决定什么也不想，扭头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色。车子已经远离了城市，再也看不到拥挤的街道和穿梭不断的汽车，高楼被一幢幢平房代替，周围已经是农村的景象。有着大片的农田，成排的树木，河流与水渠把大地分割成块状。我忽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，仿佛苏梦并没有死，她就坐在我的旁边，还是那样一脸悲伤，和我说着话。
车子渐渐开进了一处村落，最后在一幢两层的水泥楼房门口停了下来。那里就是苏梦的家。两旁都是田地。我跟着他们下了车，苏梦的父亲打开了大门，一群人抬着棺材走进院子，都被院子里的景象吸引了：那是一个大的鱼塘，水面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，数不清的鱼在里面游动，不停地跳出水面，又落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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